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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仪殿歌舞正欢,梁玉还在烛下观书。她很清楚自己犯的是什么罪,会判什么刑,也知道自己会被依律减刑,最终的结果大概也就是个流放。且不会被先打一顿再流放。
【去个远点儿的地方,过几年苦日子,也行。谁还没苦过吗?下地上场劈柴烧火纺纱织布喂猪养鸡……老子哪样没干过?我还会修房打家具呢!】梁玉很乐观。大家都怕流放,她不怕。‘流放是一种政治资本’,梁玉虽无法这样明晰的表述,却知道自己必须走这一遭,不流放,她这件事情就做得不圆满。
【杀完人而自首,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做人。终于活出个人样子来了!】
【追杀“四凶”的时候,京城人可真有趣,】梁玉翻了一页书,出神了,【他们岂是为我呢?是为自己,也有纪公的情份。若做事都能得到这些人相帮,大约何事也都不必畏惧了。】
烛花爆出一串轻微的响声,一个宫女笑道:“灯花开了,三姨,有喜事。”
梁玉从容回神:“圣人痊愈了吧?”
“是呢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
梁玉低头扫了页书,又翻了一页,裴喻真是个好人,怕她寂寞给带了本杂记来,忒解闷了:“明天记得提醒我,请大夫给换本书来。《左传》就好,那个我还没读完。”
“是。三姨,时候不早了,还是安歇吧。”宫女也是佩服梁玉,宫中女子,见不到圣人、圣人打面前经过没看她一眼、饮食比别人少了些,都要辗转反侧睡不着觉,三姨倒好,杀完了人等判刑,照样好吃好喝还能一点不瘦!如果不是不能出去,她兴许还能跑一阵儿马。
梁玉卸了妆,心里默默又勾了一天:【四十一。我就要流放了,还好,没与小先生定下来,否则我这不定什么时候回来,总叫他等着,像什么话呢?我早发过誓,不会放手,然而与我在一起他总是操心受罪的。他是个好人,好人也不欠我的呀,没得叫人跟着受罪。我依旧做我的女道士,也能活得很好的!只是没有小先生罢了。唉……早知道多亲两口了。】
宴散,袁樵乘车回家,两位夫人都在等他。袁樵神色如常问安,杨夫人道:“这些日子你也太辛苦了,早些歇息吧。她的事你也不要心焦,君子大臣会保她的。”
袁樵当地一跪。
刘夫人道:“我说什么来着?好啦,知道了,你起来。答应你了。”
梁玉带着遗憾睡了个踏实觉,次日起来,又是新的一天。此后一直寂静,也没有人来审问她,也没有人来探视她。御史们都被裴喻赶得远远的,不许男子围观她。裴喻倒是时常来看她,依照要求给她带来了《左传》,对她蹲大狱还能沉下心来看书佩服不已。
【老夫若是落入这般境地,恐怕也是没有心情读书的。】
梁玉是真的在“学习”而不是装样子,她有不懂的地方就直接问裴喻,后来索性拿裴喻当了教书先生来教她《左传》。裴喻虽不是治《左传》的,这上面的学问比梁玉还是要好上八百里,也抱着试探的意思教她一些。三日后就发现,她是真的沉得下去心去学。有不懂的就问,裴喻试探着问她前两天讲的内容,她都是对答如流。
第四天上,裴喻忍不住问道:“炼师,何必这么用功呢?”
梁玉道:“不然我做什么呢?”
“想想案子嘛。”
“那些有圣人、有朝廷上的大臣们去想吧,我可难得有这么清静的时光来读书。即令明天就死,今天读完了这本书,我就是一个会《左传》的死人,读不完,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死人,差别老大了。”
裴喻不由佩服了起来,往外见人就说:“若不是心中无愧,断不能如此坦然。且敏而好学,若为男子,日后成就定然是比我高的。”
她数到了“十一”的时候,外面“四凶”的案子结了。吕娘子跑去找宋奇,又告了方令贿赂“四凶”报私仇。宋奇却将这一条按了下来,因为:“这样对娘子也有害。不用这一条,我也能办得了他!”
“四凶”没有“谋逆”,但是按“谋逆”的标准定了第一条罪,因为“反坐”。【2】
“四凶”只会打,只会往谋逆、巫蛊上靠,真落到了一群杀人不见血的人手里,虽然死了,在棺材里都躺不安稳。开棺、戮尸、夷三族、籍没……都是应有之义。此外又有种种连坐。这群人还在“四凶”的家乡,刻了碑,记述了他们的“祖某、父某”和他们和罪行。【3】
方令也没有被饶过,因为他是这件事情的引子。不将他也塞到案子里,那算怎么个事儿呢?塞!宋奇不将吕娘子告的报复袁家计入,却又找了方令有“使‘四凶’构陷晋升的竞争对手”的名目。
方令的岳父是个能人,硬是赶在方令被处置之前抢先走了关系,在方令缺席的情况下,以方令的母亲做为代表,让女儿跟方令离了婚。岳父大人带着女儿扬长而去,留下方家受刑。
桓琚相信“四凶”和方令有“上进心”,哪个人做官不想做得更大一些呢?说谋逆他不大相信,因为这五个人地位还低着,又没有别人串通。萧司空等与梁玉等人想到了一处,给他们安排了一个“合适”的罪名。
裴喻见天往梁玉跟前了跑,也告诉了她这个消息。
梁玉笑笑:“那就快轮到我了。”
裴喻道:“圣人已指派了老夫与大理、刑部,共审此案,程为一旁听。”
刑部尚书就是兼了弘文馆学士的那位“陆世伯”。
梁玉道:“好。”
问讯很简单,四个人没有一个想为难梁玉的,包括程为一,他们都很好奇裴喻说的是真是假。寻常人,哪怕是个男子,蹲了一个月的大狱,也得惶惶不安,梁玉却偏偏没有,还真的读书了。
萧礼心道:惭愧,我还曾教训她,士别三日,真当刮目相看。
陆尚书则想:本以为是寻常外戚,不想真有几分担当。小严若能如此,老严做梦都能笑醒。
程为一则想:回去要怎么向圣人说,才能让圣人罚得她轻一些呢?唉,家里娘子总是闹我。
三人观察完了梁玉,由萧礼主审。梁玉有一说一,前一天如今听到消息,第二天如何进城,听说桓琚病了,等不到喊冤就先动手了。并且一口咬定:“就是我一个人干的,没别人。”
程为一最后代桓琚问话:“圣人问,你有何话说?”
梁玉道:“我认罚。”
程为一问道:“有何话要对父母讲呢?”
梁玉低下了头,闷声道:“死我一个,总比死全家强,咱不亏。”
程为一一愣,心说,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会死了呢?接着问,圣人问:“你有何话要对朕言?”
梁玉清了清嗓子:“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,我不可惜,国法可惜。”
这话说得何其正义?裴喻心道,力争也要保下她来!
程为一点点头,最后问:“有什么话要对太子讲?”
梁玉一怔:“还是别说了吧。我答应了阿娘,药人的不吃,违法的不干,现在杀人了。答应了阿姐,要照顾好外甥,自己犯法了。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?”
程为一不再问话,四人鱼贯而出。
“陆世伯”口中的“老严”正惊诧地问道:“央我做男家媒人?”
“陆世伯”口中的“小严”跳了起来:“阿爹!答应!快答应!”
“陆世伯”等人到了两仪殿奏事。萧礼先奏:“据宋奇回报,京师百姓无有目击凶案。”
“什么?!一个人也没有?都是瞎了吗?”
萧礼苦着脸说:“圣人,‘四凶’做过什么事您都知道了,百姓躲他们尚且来不及呢,怎么会围观他们?”
“自作孽!”桓琚骂了一句,又想起正题来,“她呢?”
“圣人问哪个他?”
“三姨。”
哦,还知道叫三姨呀。萧礼道:“俯首认罪。且说,‘我不可惜,国法可惜’。”
八个字把桓琚打懵了:“她说的?”
“是。”
“话都被她说了,我还说什么?”桓琚小声嘀咕。
萧礼没听清:“圣人?”
“咳咳!尔等依法拟来!”
“遵旨。”
将几人打发走,桓琚再细细问程为一,程为一原封不动将话复述了一回。桓琚问道:“依你看,她这是什么意思?”
程为一道:“老奴不知道旁的事情,只知道三姨从来没在圣人面前说过别人的坏话。老实人被逼急了,才会行事过激,包藏祸心的奸诈人是不会把自己放到险境的。”
桓琚道:“不错。”他对梁玉的火气消了。【情有可原】,桓琚想,【罪仍需罚。】他已经给梁玉定了个结果——出京几年,再召回来。国法是需要维护的,尤其是贵戚犯法。如果仗着长辈就恣意行事,以后太子怎么治理国家?只为律法尊严,不针对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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倒计时到十,裴喻悄悄向梁玉透了个底:“我等必然力争。”流放也要选离得最近的地方。【4】
梁玉笑道:“那有劳了,也不必刻意,随缘吧。”
裴喻问她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,免得临行前再准备来不及。梁玉道:“我的东西,有些分配。”将道观留给吕娘子和阿蛮等人看守,还真观给广虚子压惊,田产等留一份做施粥赠药送棺材,其余则给侄女们各准备了嫁妆,侄子和哥哥也各有其份。首饰衣料留给了南氏和嫂子们。还托吕娘子一件事,等事情平息了她又死了,就派人探望吴裁缝,照顾她余生。
她自己光杆儿一个上路。
裴喻问道:“这就都分了?”
“我要死是了,现在占着也没用,与其让他们打架争产闹笑话,不如由我来分了。”
“你一定会好好回来的。”
“回来就再挣呗,千金散尽还复来么。”梁玉大方地说。以前当学徒,想着怎么抠钱,现在看钱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。
一个艳若桃李的姑娘,带着风流名士的不羁,这份洒脱不屈真是令人羡慕。
裴喻道:“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要去哪里,不过我有一份名帖,沿途地方又或者到了居住之地,若遇到我裴氏子弟,又或者我的学生、旧属,尽可以拿给他看。”
梁玉笑道:“有劳。”
梁玉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洒脱,她的心中有两忧:【我就要走了,阿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。跟小先生的缘份看来是浅了点,他家三代单传,也是耽误不起的。】
“三代单传”已陪着严尚书扣响了梁府大门:“上复梁翁,严某受人之托,为府上提亲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