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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梅绮窗外,白雪红梅,一片琉璃世界。室内香烟袅袅,东宫炭火足,玉姐着着宫里人喜穿朱红大袖衫儿,净了手来,摆出瑶琴,亲燃了香,却坐弹一曲《春江花夜月》。曲不应景,闲极无聊打发时间而已。
却说玉姐自入宫中,实不如外时过得痛。这两处时,无人心怀恶意,自家不用说,哪怕婆家,也是和和气气。何如宫中这般险恶?休言几次为难于她,便是慈宫与中宫待她笑脸相迎,从不挖坑儿叫她跳,她也亲近不起这两宫来。
想当初立嗣时,这两宫打是甚主意,有眼睛都能看得出来,九哥便是陈氏富贵万年绊脚石,不搬走不痛。这宫里死都是蠢人,因着一两句好话便叫人哄得失了立场,真个死都不晓得是怎生死,还要拖累家人。
是以玉姐自打晓得要入宫,便朝着吴王府、申氏等处请教,又问讯于常入宫之僧道人等。洪谦又暗使人寻出宫之宫女,或买通宦官,探问些消息。玉姐听了这些闻,便知两宫也非铜皮铁骨,肚里已想了好些个对策。及入宫,见两宫作派,便知自己所想不差。
朵儿犹担心她,道是两宫是长辈:“从来婆婆要搓磨儿媳妇儿,一磨一个准儿,这可如何是好?”她却说:“这是宫里,倒有一条好儿——她还能与宫外恶人一般叫我立规矩?除此之外,两宫不足为惧,她们也须倚着男人,官家离心、陈氏无能,我便不怕她们。朝臣只怕还要担心我不够无礼。”朵儿惊奇道:“家里娘子常说,内宅不同外头,门道可多哩。”
玉姐将手当空一斩:“刀斩乱麻罢了。我不好先动,只恐她们不动手哩。”慈宫果然能沉得住气,先跳出来是中宫,叫她狠打了回来,也安生了一阵儿。眼下陈熙御敌有功,真是叫玉姐不大痛了。心中烦闷时,有人送上门儿来叫她出气,她要“不识好歹”可就不是她了。
虽将慈宫挑衅抽了回去,她实领教了慈宫与中宫之不同,中宫做事,你看得出她坏,还能说出一二来。慈宫做事,无论看不看得出,除非蛮不讲理与她歪缠,便说不出甚话来。玉姐索性甚话也不说,直接动手。
虽诸事不断,玉姐依旧觉着无聊得紧。宫中事务她手上并不觉难,宫务原本也并不如何难,本朝官家皆不甚好色,不兴那后宫佳丽三千人,人少,事便少。且宫中又有各司局等各司其职,真个要拿她拿主意,反是人事。将慈宫小宦官一脸血沫子地送回去,阖宫上下,恐都要再安生几分了。
她想是陈熙。军国大事,她也不是全然无知,近来又有九哥前头有不顺心事,回来也与她说上一二,她便知陈熙或可涨两宫之势,果不其然,两宫又生起耗来。不过,也就这个样儿了,只是麻烦些儿,一丝趣味也无,玉姐自觉尚应付得来,闲极无聊,便弹起琴来。弹到一半儿,又歇下手来,叹道:“实是无聊得紧!”
既见她稳坐钓全台,朵儿素服其能,再不多言。青柳、碧桃这些时日也知玉姐手段,然她们比朵儿伶俐些儿,又奉申氏之命来,便要将想着说与玉姐:“娘娘怎说无聊?那头恐还有手段未施展哩。她们累代经营,娘娘只初临,东宫里已叫娘娘制住了,外头恐还有不安份。”
玉姐冷笑道:“秋后蚂蚱,且看罢。她想伸爪子,我就敢剁了它!”语气里杀气腾腾,将两人吓了一跳。玉姐缓声道:“养尊处优数十载,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也。”陈熙于慈宫,恐是催命符哩。她要真个蛰伏了,玉姐心里也不愿下狠手。她一动,玉姐便心无愧疚了,到时候用甚样手段,便不好说了。说她虚伪也好,说她有城府也罢,她行事向来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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慈宫养尊处优数十载,唯官家立太子一事上失了手,其余诸事皆顺,又因事情紧急,是以叫玉姐打回,心下不无懊恼之意。却也不得不恨声道:“这洪氏倒是有主意!”淑妃不敢言语,皇后因手里握个宫才人,妇科之御医言怀相极好,似是男胎,她便底气足,因说:“她打了我脸,是我没用,我也认了,如何敢这般对娘娘?真是不孝!”
慈宫冷道:“你去这般说到她脸上去?”中宫闭口,她是想撺掇着慈宫去对付东宫,自己却不想动手来。慈宫对她颇失望,她未尝不因先时慈宫捧齐王一庶子而无视鲁王这个庶子心有怨恼。
慈宫道:“等罢。看大哥何时回来。唉——”中宫教唆不成,只得回去看宫才人。
淑妃待她去后,便问于慈宫。慈宫道:“她终不与咱们一条心!有了个宫才人,她心便又大了,人又蠢,看吧,她坐不住。有她前头惹事儿,旁人也好少说咱们两句儿。宫才人叫她养成个猪模样儿,生产时且有苦头儿吃!怕她打着去母留子心思哩!真个道我看不出来?”
淑妃道:“官家只与宫才人名位,那一个……”慈宫道:“这才安全。等官家好了,宫才人生了,那一个不是才人也不行了。”
淑妃合什念一声佛,又说:“只盼大哥旗开得胜,万里功成。”慈宫叹道:“一个家,要单靠女人支撑,总是不成,还是得男子。我真是后悔,当时大臣说荣养,我便真个听了,不曾叫你兄弟侄儿暗地里上进些儿。否则何以至此?”
淑妃道:“我忧心,却是东宫,官家自然是想自个儿子继位,不拘哪个宫人有子,都可叫官家强硬起来。赵隐王那个贼,因只剩了他一个,官家回护他时何其用力!或可与大臣相抗,界时又有大哥外声援,大臣里再有支援,倒还有几分胜算。只恐太子妃有了儿子,大臣们便要懒省事儿了。”
慈宫垂眼道:“你休说,叫中宫说去,她是正经婆婆么,管儿媳妇要个孙子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淑妃轻声应了。不几日,往看宫才人时,顺口便说及东宫事。皇后情知淑妃恐没甚好心,却也不得不关心,好歹手头有个宫才人,她倒有几分耐心,硬生生直等到过年时,方才发难。她恨玉姐入骨,本就不是那般好忍。待年宴时,许多命妇看她与看玉姐眼神儿冷热天差地远,她就耐不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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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九哥过继,郦玉堂与申氏品级皆升,外头也是许多人捧着,然进宫次数儿比原先外里还要少。郦玉堂连个宗正少卿也做不得了,镇日赋闲家,又或往石渠书院里去,寻那些个风流才子吃酒赏花,叫苏先生大扫帚拿着亲赶了出来,不得已,又以往吴王府去,与吴王爷儿两个吃酒。吴王好个声色犬马,郦玉堂以其庸俗,郦玉堂好个风流气度,吴王说他矫揉造作。郦玉堂不服,道:“我是慧眼识英哩,洪亲家便是我觉着气度好,硬定了亲事,现看,如何?倒是爹,只晓得花钱,叫娘辛苦,与你养儿养孙……”
郦玉堂其实是个单纯之人,因觉申氏是个好,便于家事上也上些儿心。虽天资不好,往深里看不出来,明面儿上事却是晓得了。譬如他只管与女人厮混,反要申氏与他养这许多儿女姬妾,吴王妃也是如此。这话儿憋心里头有大半年了,好容易借着酒意发了出来,与他母亲打抱个不平。
吴王老羞成怒,唤人将他采来要打,众人晓得他是东宫生父,哪个敢真动手来?只管撵着郦玉堂满府里乱蹿。吴王平日好弓马,虽老犹健,亲上前来采他,郦玉堂不敢躲了,叫吴王一顿好打,闭门养了一月棒疮。申氏也家中照料他。
亲生父子、母子相见,也只有如年宴这般众人都到时候儿了。申氏入内,就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她与玉姐,端看她们要如何行事。东宫须避嫌疑,若不知礼数总与申氏等相见,又待之愈礼,恐怕苏先生便要头一个跳将出来谏上一谏了,却正合了宫中之意——正愁没个借口敲打东宫哩。
孝愍太子妃虽有孝身,却也是本家媳妇,自然侧,玉姐让她上座。孝愍太子妃必不肯,玉姐道:“长幼有序。”说完便看一眼淑妃,看得淑妃恼意将起,她又收回眼去,自往下手坐了。王氏以袖掩口,微微一笑。她不好着艳衣裳,只着太子妃之礼服,也是深青颜色,也算合适。
玉姐且安坐,待众人上来行礼。自越王太妃起,她便只受半礼,且说:“我年纪,纵有规矩,也是法理不外人情,头回与诸位宗室长辈一道过年,不敢轻狂。”又还礼。王氏亦随她起身,肚里已明玉姐之意了。她是太子妃,按礼,亲王太妃、王妃等亦不须全礼,盖因天家骨肉之情。此时说这般话出来,便大有深意——申氏也是宗室长辈,总是不须当众受了丈夫生母之礼。
她话儿一出口,便有人忍不住笑将出来,又敛了声儿。慈宫与中宫阻拦不得,只得咽下这口气。二人纵横宫中数十载,所遇之人无不俯首贴耳。慈宫年轻时还有宠姬之患,稍警觉些。皇后入宫便是皇后,谁也夺不去位置,纵是淑妃稍无礼,也是有限。原是她们一出口,旁人便低头,话儿也不敢回一句,由着搓磨,只敢暗哭。
纵是先孝愍太子妃王氏,与两宫不和得天下皆知,两宫面前也要老实,想顶嘴也要换个说法儿。赐个宫人,她挡着,赐良家女,尚须太子出面。哪像这一个,竟是街上泼皮,全无一丝礼仪体统,恨不能赤膊上阵挠人脸,哪个大家闺秀是这般模样儿?哪个妇不要受婆婆些调-教?眼下好,当着她们面,与前头婆婆眉来眼去,道她们是死人么?!
真个没教养!
皇后一个没忍住,原本慈宫就想拿她当个枪来使,后头与她撑腰,前头叫她得罪人。虽自诉忍耐受气,她也就忍慈宫一个而已,对旁人时,却是半点委屈也忍不得。
真个“业精于勤而荒于嬉,行成于思而毁于殆”了。见玉姐与申氏回话时,声儿里都带着蜜糖,眼神儿里都揉着温水,行动间娉娉袅袅,真个香暖柔软,全不似看她时那目含讥讽模样儿。皇后心中添一把柴。
待诸人坐定,皇后便假意说申氏:“好福气,行动有媳妇儿侍奉,我却命苦。”申氏连说不敢,道:“不过将心比心,以情换情罢了。”皇后将眼往玉姐身上看去,玉姐并不起身,秀英下头看着着急,恐她闺女吃了亏去,险些儿要起身说话,却韩氏一把拉着了。
王氏心道,这般丧气话,本不该于此时说,你不是命苦,是人蠢罢?!笑接口道:“昔日鲁王妃日,与娘娘真是母慈媳孝,我想插跟针儿也插不进去。如此倒是婶婶[1]好福气才是,得娘娘青眼。娘娘这般,我可是不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