岂料,程素素大方地承认:“那我确实不笃信。”
“不怕收了你的度牒哟。”
“我又没有授箓,”程素素小心地说,“度牒归朝廷管,收不收,不是他说了算吧?”
皇帝大笑,也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。
皇帝很生气,他是崇道,也有点长生成仙的想法,所以抬举道士。但是,他养道士,是为了自己痛快!是我养你们玩,不是让你们来玩儿我的!余道士争强好胜的想法,他不是不知道,只是一直在他容忍的范围之内。道士相争,与宫妃争宠,在他眼里,并无二致。心情好了,就给点甜头。心情不好,都滚蛋!朕不缺人!
余真人跟他的时间长,皇帝虽然觉得紫阳真人更加仙气十足,倒也觉得余真人实干,修道之法更易操作,所以也照顾余真人。
直到余真人干了一件大傻事!
收点好处,代为说情,皇帝不觉得有什么,这事儿哪里都有。但是!为了你在道门争风头的小心思,毒计施为,牵连到朝臣了!一个道士,敢视进士的身家性命如棋子?朕都要重士!你也太不知畏惧了!你把朕的朝廷,当成什么了?
更可恶的是,皇帝觉得自己也被余真人玩弄了,有种智商受到了歧视的羞辱感。
皇帝笑了,吴太后就认为他是高兴了,皇帝极少在她这里发脾气,笑,那就是高兴。吴太后开心地道:“今天真不赖,想见的都见着了,我心情好。”
皇帝躬身道:“娘娘喜欢就好。”
吴太后毕竟上了年纪,打了个哈欠:“哎,人也见着了,他们陪咱们娘儿俩说一串子话,也该让人家歇一歇啦。哎——”吴太后突然想起来了,好像还没赏。
宫里的赏赐多是定例,男孩子给个笔墨,女眷赏点绸缎。吴太后因和程素素在一起倾诉得尽兴,额外给了她一顶精致的嵌宝焊珠莲花金冠。
一家谢恩。
程犀本以为这一关暂时是过去了,不想程玄走到门口,忽然问余道士:“你不走吗?”
余道士一怔:“什么?”
皇帝听到,觉得奇怪:“怎么?还有事?”
程玄认真地道:“他们不许我在宫里生事,会给师父惹麻烦。我就约这个人,出去打一架。我听懂了,他欺负我师父不会说话。”程玄一向懒散闲适,唯一能让他发怒的,就是师父被欺负了。
众人:……
淑妃心里,对余真人有几分感激。先前的交锋,她也没有听懂,程玄明白无误地挑衅却是听懂了的。她暗中使眼色,想使宫女去告知太子来救余真人。
岂料皇帝不觉程玄此举有甚不妥,笑道:“那你们出去了约。”
没想到程玄也不争辩: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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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根本不是两个中老年男人约架那么简单!
回到家里,程素素与程犀、程珪,往书房里一钻,三人互通有无。主要是程犀说了德庆宫中事,程素素说了育圣宫中事,硬是将当年的旧事给拼了个七七八八。程素素终于明白,方才有多么的危险。
程珪怒道:“这个妖道!居然想得出这样的绝户计来!”
程犀道:“是妖道,就有几分妖术,不能不防。二郎,你去玄都观,将事情告诉师伯。幺妹在家,看好家。我去见岳父大人,他老人家,当会有办法的。”
程素素此时才知道,自己是误打误撞解的危局,不由一阵后怕。余道士的招太毒,若是知道前因后果,她当时未必能表现得这么自然。
当时听了程犀的分派,又想起来自己给余道士挖的坑,忙说:“且慢。”
程犀将汗巾往桌上一掷,问道:“还有什么事?”
程素素道:“大哥预备怎么跟李相公说呢?”
“当然是照实说,求一对策,逐他出京,”程犀解释道,“仕林对僧道人等,十分微妙。信,也是有几分信的,但是绝不会想被僧道干政,余道士可不像师祖那般闲云野鹤。道门内斗,仕林原也不在乎,余道士却不该拿我来开刀。我今日始觉,不但朝廷之上有争斗,京城处处,都有杀机。”
点是找对了,但是还不够!
程素素狠狠地往前推一把:“干政算什么?大哥,打蛇不死反成仇。照方才说的,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就能等到翻盘。大哥算过没有,历代帝王,寿数几何?”
程犀大惊:“你是说?”
“咱们刚才推测的,若是淑妃也是他算过命的,日后太子登基,他就能再盘活这局棋。大哥,咱们说过的,人要做成事,最要紧的是什么?”
活得长!
天下至理。
只要自家跟什么天子之相没关系,程犀便恢复了冷静,沉思片刻,冷冷地道:“太子信他,不过因为淑妃,淑妃信他,因为算卦。可淑妃当年,难道不是已经入选了吗?有没有余某人,淑妃,都在后宫。这里面,哪有什么灵异可言?戳穿了就好。太子是独子,何须这些怪力乱神来增加分量?”
程素素阴恻恻地道:“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。何况,出家人插手朝政,原非社稷之福。老老实实修真飞升,弄这些做什么?想做太平道吗?”
程犀道:“不要说气话。太平道张角是歪门邪道,最终也不成气候。你这话说的,整个道门都要被侧目。且又没凭据,要被笑话的。道士,能怎么妨害朝廷?他们染指不了兵权,染指不了官员升迁任命。要谏的,是圣上不可佞于道,仅此而已。”
程素素道:“那阉人,又能有什么用呢?天可汗的子孙,废立也受他们辖制,不是吗?弘道,可以呀。可他教条森严,动辙裁决旁人是否笃信,难道不像太平道要立军规吗?”
程珪忽然道:“大哥,今日之事如此凶险,他是要灭我满门,大哥还犹豫什么?”
程犀慢慢地、有力地说:“他阴毒,我们不能阴毒。有时候,毒计更能奏效,但是,心里的毒积得多了,会坏了你自己的心智,那是要反噬的!二郎,你记着,我们才踏入京城,我才入仕,将来会有许多的不得已。现在就这样,以后怎么办?不可恃智而行恶。幺妹,你也一样!”
程素素与程珪都乖乖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垂手称是。
程素素轻声道:“天无二日,民无二主,君臣士民的信念,也是一样的。弘道之后,儒门将如何自处?妖道今天的话,能让它传出去吗?让他一朝得手,只会养大他的野心,大哥以为,他会只针对咱家,只针对师祖?”
程犀道:“二郎,去见师伯。我也去相府。幺妹,你……等我从相府回来。”
程素素低头道:“大哥,若是君子命丧小人之手,落到世人眼里,他们还敢做君子吗?”
“有些事,若做了,还敢自称君子吗?”
“那……”程素素沉吟道,“大哥可否劝李相上表?”
“所奏何事?”
“为使太子熟悉政务,请以朝廷重臣,兼任东宫。”
程犀想了一想,道: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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兄妹三人计定之时,余真人正在宫中小道观里,伏在皇帝脚下失声痛哭:“是贫道鬼迷心窍,失了清净无为之心。小道实在是,嫉妒,嫉妒圣上看重他们。圣上,三十年相遇,小道不敢有一日懈怠。可如今仿佛人老珠黄的妇人,唯恐失去圣心……小道错了,小道不该做下这糊涂事,拿不能碰的事儿来说事……小道内心惶恐,惶恐已极呀!请圣上治罪,请圣上治罪!”
余真人五、六十岁的年纪,哭作一团,认罪干脆,还显得十分无知。皇帝的愤怒没有增加,反而生出一丝感慨来:“你呀,利令智昏。”
余真人颤抖着:“小道愿山野清修去,为圣上祈福,祈我大周江山万万年。”
皇帝沉默了一阵,摆手道:“你且去。”
余真人得蒙大赦,连连叩首,倒退着出去了。
皇帝招来一个小黄门:“盯着他,不许他见太子!”小黄门缩着肩膀追了出去。
皇帝长叹一声,望着三清发呆。过不多时,外面进来另一个小黄门,禀道:“圣上,太子求见。”